曾经有个少年叫小明
文丨斯朵
新洲村位于深圳福田区,靠近皇岗口岸。三十年前,这个村穷困潦倒,正和内地某个贫困乡村一般无二,夜不闭户,路不拾遗(遗落在地的都是垃圾)。人来人往,我认识你,你也认识我;我知道你家箱子里有没有传家宝,你也知道我家的七姑和八姨。
但在短短二十多年里,新洲村就像一个被丈夫强迫去整容的婆娘,改头换面了一次又一次。到如今,新洲村已经见不到昏暗的菜市场、窄小的飘着麻辣烫气味的小巷和廉价的出租小屋,取之以高楼林立,中港城、苏宁、家乐福纷纷进驻,新洲村脱下原来的寒酸粗布衣裳,和本地居民一起暂时穿上了金光闪闪的帝国时装。
我第一次走进新洲村,是去投奔一位叫美琳的家乡姐妹。先前我放弃在中山的工作来到深圳,前往一家广告公司做编辑。可到达公司的第二天,那个假冒是主内弟兄的老板竟然告诉我,我的工作是做采编,说白了就是拉广告。这项工作对我来说,简直就比让石头唱歌还要难。我很快离开了公司,暂时免费借住在美琳姐的家里。
美琳姐四十多岁了,单身。她原来是大医院的护士,正式职工,后来不知为何辞去了工作,开始以传福音为活着的终极目标。彼时的新洲村里到处都是本地人修建的出租屋,多是七层左右的楼房。本地的农民单靠收租金就过上了初级土豪的混沌日子。美琳姐租了一套位于六楼的三房一厅用来聚会和接待。屋子的客厅很大,挂着十字架、圣经字幅和圣诞装饰,每周有两三次聚会。除我以外,还有另外两位在附近上班的姐妹暂住这里。美琳姐很热心穿福音。在找工作之余,她常常拉着我一起去街头发放福音单张,单张的末尾印有她的联系电话。
夏末的一个上午,美琳姐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,电话那头的陌生男子请求美琳姐去仁爱医院帮助他,因为他没钱交医药费。美琳姐搁下电话,一刻不缓地带着我前往。我忐忑不安地跟在她后面,心里猜测着这次又是一个什么人呢?之前美琳姐经常把路边的陌生人带去聚餐聚会,弄得屋子就像一个流动收留站。
等到我们大汗淋漓地赶到医院时,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着了。大厅的地板上血迹斑斑,清洁工正在努力擦地板。一个又高又瘦的青年男子坐在走廊的不锈钢座椅上。他的头上缠裹着纱布,左手臂好像打了石膏,用白色绷带挂在脖子上,让我立刻想到伯大尼的拉撒路。他的身上、脸上残留着凝聚的血迹,看来打斗现场相当激烈。
他看到我们,缓缓起身朝我们点了点头。他说他叫小明,前几天收到了我们发的福音单张,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蓝色单张来。他微低着头,结结巴巴地说他找不到别的朋友帮忙,正好口袋里有我们的联系电话,所以才打电话向我们求助。美琳姐露出她一贯的笑容表示理解,便帮小明结账去了。我坐在他的斜对面,心想:电视里的坏人在这种情况下不是都直接跑掉了吗?
美琳姐把小明也带回了家里,安置在阳台的一张陈旧的床垫上。她给小明找来T恤和裤子,让他洗澡后穿上,像照顾一个孩子般照顾他。小明也实在还是个大孩子,他刚刚十八岁,比我还小四岁。她让他吃药,带他读圣经,还拉着我一起唱赞美诗给他听。当我们唱《全新的你》时,我发现小明的眼中泪花闪闪。但是他别过头去,不让我们看见他的表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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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新的你
吃饭的时候,小明不与我们同桌吃,他拿着属于他的那个不锈钢饭盒和勺子,独自在一边闷头吃喝。平日的大部分时间里,他都安安静静地躺在阳台上,像个木偶般不发出声响。过了约一个星期,他头上的伤口该拆线了。美琳姐说不必去医院,这点小事她动手就行。
于是,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,小明腼腆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,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红着脸,让美琳姐摆弄他的头。美琳姐熟练地剪开纱布,然后用小镊子把一条条细黑的线从脑皮里拔出来。我在旁边帮着打水递毛巾。伤口在缝线时被剃光了头发,在周围的黑发陪衬下就像草丛中的一块不毛之地,煞是难看。拆完线,美琳姐用推子给小明递了个光头,然后称赞他是个帅小伙。小明一直低着眼,不敢直视我们。我发现他的眼中满是感动与羞愧,他蜡黄的脸竟然都红了。
第二天,美琳姐买了顶黑色的球帽回来给他戴到头上。大家渐渐熟络起来,我有时也会和他聊天,教他唱赞美诗。
小明喜欢上了唱赞美诗,他的嗓音还不错。更让人想不到的是,有一天他竟然说他自己以前编了一些歌,想要唱给我听,并问我能不能弹吉他给他伴奏。我有点不敢相信地抱着吉他认真听他唱了起来。他坐在那儿唱了一首又一首,我就抱着那把嗓音破裂的红棉吉他胡乱伴奏一通。那些简单的歌词和旋律里,藏着一颗多么忧伤痛悔的心啊!我问他为什么会编出这些歌来,他的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。于是我再次听到一个悲伤的故事。
因为家里太穷上不起学,而他也不喜欢上学,小明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跟着家乡的人出来混了。他先是在火车站乞讨,然后背着书包袋帮老大们运送摇头丸和毒品。期间他去过少管所,打架是家常便饭。他说他找不着工作,只能干些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行当。这次受伤也是跟人打架被打破了头。
我问他为何不回家,他说他有一个儿子,刚刚一岁多,孩子的妈妈死了,他要赚钱养儿子。我看着这个瘦如竹竿的大男孩,实在无法想象他竟然还有一个儿子。
小明开始热衷于读圣经和唱赞美诗,还主动拖地板扔垃圾,干些力气活。闲来无事的时候,他独自呆在阳台,似乎不想惊扰我们。入秋的一天早晨,美琳姐带着小明又去了医院,说是去拿一项检查结果。回来后,小明直接去阳台静待着去了,美琳姐面色凝重地进房间呆了一会儿,然后把我叫进了她的房间。空气中凝聚着黑色的忧伤分子,我知道那一定不是好消息。
小明的血液检查结果显示,他染上了艾滋病毒。难怪他总是脸色蜡黄,瘦如面筋。之后的日子,大家都照常生活,谁也不提那几个象征死亡的字眼,只是心中都保留了七分的警惕,三分的怜悯。
冬天到了,落魄的我还没有找到工作,面试的几家公司都毫无音信,向同学借的钱也快用光了。气温下降的时候,我穿着单薄的不合时令的衣服在风中瑟瑟发抖,心情也正如这下降的气温一样不断地下落。
圣诞节前几天的一个上午,我正坐在客厅看书,小明从阳台走了过来。他还是戴着那顶黑色球帽,微低着头,把两百块钱放到我的书本上,嗫嚅着道:“朵朵姐,你去买两件衣服吧,天气冷了,别冻感冒了。”
我诧异地看着他,问道:“你哪里来的钱?”
他低着眼回答道:“前几天我爸爸寄给我的。”
我哪能要他的钱呢?我真诚地谢谢他,但坚决把钱塞回给他,然后进屋了。我不是因为可怜的自尊心拒绝他的帮助,而是我深知他比我更需要钱。他要吃药。他出去时总是穿着同一件黑色运动外套。有一次他洗了那件外套,便穿着短袖T恤过了几天,直到那件外套干了再穿上。
又过了些日子,他介绍了一位往日的毒友来寻求帮助,这位毒友是我和美琳姐的老乡。这位老乡也跟着参加聚会,请大家为他祷告,帮助他戒毒。可不久后,这位老乡就趁着我们都外出的机会,偷走了美琳姐所有的现金,还把客厅一台新彩色电视机偷走,然后消失了踪影。小明非常气愤,要去找那个人,给他点颜色看看。幸好美琳姐劝住了他,否则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。
之后我经人介绍找到一份工作。有一次我下班回去很晚了,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送糖给我吃。他说他也送糖给美琳姐和其他的两位姊妹了,这些糖是特意留给我的。我知道那几颗小小的糖果里,包含着他的善良、真诚和勇气。他甚至不敢抬头看我。把糖果递给我时,他的大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。我接过他的糖,真心地谢谢他,就像他是我的兄弟。在基督里,他实在也是我的兄弟。他高兴地走回阳台去了,像个被大姐姐夸奖的小孩子。
工作一个月后,我很快就搬离了那个流动收留站,也把那些人事物都抛到了脑后。
大约一年后的一个晚上,我下班回到出租屋里,吃完饭洗洗准备休息。忽然手机响了。电话那头传来小明的声音,他向我问好,告诉我他在江苏一家工厂工作。我问他有没有祷告读圣经,他说他相信耶稣是神的儿子,为了拯救全人类的罪死在十字架上。
最后,他似乎是鼓起了勇气说了几句感谢和祝福的话,感谢我们告诉他信耶稣,感谢我们为他祷告,祝福我生活幸福美满。不善言辞的我无法向他表达我的谢意和愧疚,便匆匆说了再见。
三年前的一天,我和丈夫走在乡间的小路上,呼吸着春天复活的气息,看着路边蓬勃生长的小草和小花。忽然,丈夫对我说:“听说小明死了。”虽然早知道他的生命并不能久长,但心里还是一惊。惊叹之余,也为小明感恩。是的,即便是像小明这样一个罪孽深重的人,主耶稣仍然乐意拯救他。他的罪已经被主耶稣的血洗净。就像那个十字架上的强盗,当他认识到自己的罪,并承认耶稣是神的儿子的那一刻,他就得着了救赎。
死亡是我们必须直面的一件事。死亡面前,人人才得以平等。耶稣说:“康健的人用不着医生,有病的人才用得着。我来本不是召义人,乃是召罪人。”我们所有的自以为义不过是污秽的衣服。在圣洁的主耶稣面前,全世界的人无不是强盗。我们呼吸着上帝造的空气,享受并破坏着上帝所造的万物,却从不知道感恩。偷窃金子银子的是强盗,那些偷窃亲情爱情而不偿还的不也是强盗吗?杀人的是强盗,恨人毁谤人背后给你一枪的不也是强盗吗?那些用诡诈的言语伤人的,远比强盗厉害百倍。所有按律法来说无可指责的人啊,请到上帝的光中看看自己,你便看到自己实在是面目可憎,无论外表多么光鲜亮丽,都只是强盗一枚!
小明死了。他没有死得其所,他不过是如同从火中抽出来的一根柴一样,仅仅脱离了地狱的审判。孔子说: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”小明听到了耶稣基督的真道,虽然死了,但因信主耶稣他必复活。于是,那个强盗少年小明,那个分糖果给姐妹们吃的小明,那个唱着赞美诗悄悄流泪的小明,终于脱下一生的污秽和罪过,蜕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孩子……
作者简介:
斯朵,原名王敏,女,1979年12月出生于湖南桃源。基督徒。度此一生并非只漫步田园,“我还有话要为神说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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